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棋王

我棋盤上的經驗可分為三個階段。

第一階段是小學,那時考試後的課堂不再授課,老師准許同學帶各種棋類回校於課堂上切磋。那時最受歡迎的是中國象棋,當然也有鬥獸棋、康樂棋、波子棋等等,同學們都玩得興高采烈。我除了在學校會接觸棋類遊戲,在社區中心也會跟其他孩子對弈,有時在外婆家也會跟表兄弟姊妹和舅父等對奕。小學可說是我花了最多時間於棋盤上的時期。

中學以後可能因為我迷上了其他興趣,例如各種運動和電子遊戲等等,便漸漸放下了棋類遊戲。直至青年時接觸《棋靈王》(或譯《棋魂》)卡通,友儕間竟突然掀起一陣圍棋熱;那是我的棋盤人生第二階段。圍棋是我接觸的棋類之中內涵至深的一種,在各種技巧之中往往潛藏待人處世的大道理。記得那時上班的午飯時間跟同事上網切磋,也會在晚上和週末跟朋友對弈。直至今天,我書架上唯一的棋類教學書籍也只跟圍棋有關。棋靈王的熱潮十年過後,也曾短暫地跟當時小學的大女兒對奕過數次,某次在村屋天台覆盤時還寫了一首詩;然而今天女兒已不再下棋了。

雨過初秋涼 難得嬋娟伴
小壼獨淺酌 蟲鳥憑欄觀
清風洗意靖 片刻澄明換
人生如搏奕 笑看黑白判

2015 年跟大女兒下過的一局圍棋
2015 年跟大女兒下過的一局圍棋

遊戲作為共同語言

移民到英國後,我展開了棋盤人生的第三階段,導火線是接觸了國際象棋。自從某次在朋友家中作客下了一局,便常念念不忘想找人對弈。國際象棋的吸引之處首先是精緻的器具,不只棋子㓮塑精美,當天我們使用的木製棋盤更是由朋友親手製作,令棋局前的我頓時如披上閃亮的鎧甲,於英倫古堡前的平原戰場上運籌帷幄。

朋友是本地英國人,雖然我略懂英語,但溝通起來總是只能聽懂七分。由於文化背景差異,他們說的笑話我大多不懂笑點在哪,只能禮貌地陪着笑;提及不同的地方名稱時總是記不住讀音也不知位置;但棋類活動跟運動一樣可說是世界共通語言,在棋盤和球場中人們的距離瞬間縮短。縱使我只是第一次接觸國際象棋,卻完全沒有感到語言文化不通所帶來的那種隔閡。可能一般來說遊戲都有這種拉近人與人之間距離的效果,透過比複雜的現實社會簡單得多的遊戲規則,把本來被各種差異區隔的人,藉享受遊戲樂趣的共同願望聯繫在一起。我明白為何自己在公園中特別受孩子們歡迎,因為我玩遊戲的時候十分認真,投入起來跟孩子們沒兩樣,是名副其實的打成一片。我這性格特質遺傳自父親,在我棋藝處於人生「巔峰」的小學時期,他跟我玩中國象棋就算讓車馬炮,仍可輕鬆取勝。

在離港前,我特意買了一盒大顆裝的木製中國象棋,因為覺得未必那麼容易在英國買到,然而到埗後才發現根本沒有對手可跟我對奕。現在我能體會到從前在香港的公園中每天圍著棋盤的伯伯們的心情了,沒有對手是多麼寂寞的事!跟線上對奕不同,兩個人面對面隔著棋盤,以技藝為溝通的語言,其實是相當高質的社交活動。

跟到訪的香港大叔捉中國象棋
跟到訪的香港大叔捉中國象棋

重讀《棋王》

上周末朋友的一家到我家作客兩天,她的兩位公子讓我見識到高水平的對奕是怎樣的,令我大開眼界。 他們兩兄弟在棋盤上展現出高度的自由,只見他們舉棋的手從不猶豫,每一着之間不會思考多於五秒,你來我往尤如打乒乓球,棋子像跟他們身體和腦袋融合了一般,在棋盤上進攻和退守有如運動員的反射動作。在如此緊湊的節奏中他們雖偶有錯着,卻未見打擊信心,也沒因犯錯放慢步伐,彷彿已經看透勝敗乃兵家常事,只要不氣餒永遠可在新一局捲土重來。擁有近無限的機會重新起步,這豈不正是青春獨有的本錢嗎?

看著他們對國際象棋的熱忱,我不禁想起一本中學時學校指定的課外讀物,張系國的《棋王》;當時年少無甚閱歷,只對肥皂泡及平行宇宙的類比有印象。神童擁有洞察未來的超人天賦,本來只熱愛簡單的五子棋,卻被帶著各式枷鎖的成人「發掘」了出來,要上電視跟前棋王比賽;最後關頭神童竟放棄使用預知的能力,單以自己對棋局的理解自行發揮。當在場成人質疑他捨天巧而不用的任性時,他卻說:「我自己會下。」那是真正自由意志的實踐。

前陣子因為工作關係接觸到一本學術期刊,雖然無法看懂詳細的內容,卻被標題「當不再有愛,友愛就不復存」所吸引。如果人的一生是一趟把生命的「熵」 (entropy) 消耗收斂的旅程,那麼從最活潑的混亂狀態到死寂時的固定秩序便是邁向「成熟」的必經之路。人到中年的我不想學像《棋王》中那幾位中年主角般愈發俗不可耐,當生命中的「熵」像骨質中的鈣般無可避免地每天流失時,希望能靠著在新環境的自由空氣中每天進行光合作用,補充熱情,減緩僵化。看著他們兩兄弟心無旁騖地投入遊戲的模樣,感到年少真好。我也要學習這樣活著,不受所謂必勝的棋譜約束,自行下這盤人生的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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