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心插柳。感覺要跟過去的自己和自己的過去道別了,便多回到成長的地方流連 – 我的教會,從少年到成年我都在那裡生活,經歷了幾階段人生,也塑造出我性格的一部份。6 月 2 日那天下午在圖書室完成連串的視像會議後,想放鬆一下,便瀏覽身後的書架。《王明道文庫》進入我的眼簾,曾在盧牧口中聽過此名字,好像是曾被中共迫害過的傳道者,心想好歹要認識一下,便借了回家,一讀便內心翻湧。王明道,14 歲立志,20歲奉獻傳道,期間經歷日本侵華,在日本佔領北京期間堅持純正的信仰對日軍一步不讓,日人敬他是條漢子沒難為他,誰知後來卻被中共批鬥,在牢中折騰了廿多年。然而監牢不能奪其志,也幸運地最後能被釋放,經歷有機會被寫成傳記,流傳後世。
我不認同他的「基要派」解經,但我想無論是什麼派,只要能活出信、望、愛,都值得尊敬;反之無論是什麼派也沒用。
當晚,我夢見在一架雙層巴士的上層,從窗戶向外望見到老婆在車外被警察逮捕了,正被搜袋。我只好在下一個站下車,再飛奔回去營救。因此怪夢凌晨 3 時便驚醒,再也睡不著,便隨手拿起書櫃中的《傳道書》釋經翻看。書中提到人們普遍對「虛空」的誤解,以為意指一切皆無意義,其實傳道者是勸人花費寶貴的人生於真正有意義的事上。我常給人感覺不「務實」,覺得那大半是誤解,我只是覺得那些所為「實」,其實都是虛。我不想花精神務「實」,因為覺得那種事可有可無,卻往往又會被拉到責任問題。我就是想對人生負責才想逃離那輪迴嘛。
6 月 3 日是端午節假期。早上,終於在 Vimeo 成功買到《時代革命》。我跟老婆一起看,邊看邊拭淚,每個片段歷歷在目,尤如昨天。心中鬱悶,卻早約了到多年好友家中相聚。朋友家在鄉郊,我找個藉口借單車外出散心,也正巧被盛放的鳳眼藍花海所安慰。回到朋友家心中鬱結雖然稍解,卻無論怎樣也擺脫不了嚴肅,裝不出快樂。電視新聞報導市民慶祝端午如何如何,我只覺得是為營造歌舞昇平的氣氛而選擇性報道。向朋友提起《時》片,朋友說:「不應該挑這個時看啊,影響情緒。」但還有比跟好友同在更好的時候去分享傷感嗎?或者是話題太沉重,每次我想提起,轉眼又會轉到生活事務的主題,孩子呀升學呀移民呀買樓呀返工呀⋯⋯
我因為參加這燒烤聚會,錯過了當晚線上直播的六四祈禱會。祈禱會是由台北淡水教會 – 一群流散香港基督徒組成的教會舉辦。6 月 4 日早上我打開直播重溫,當王少勇牧師上台,說「讓我們同唱哀歌」時,想起《耶利米哀歌》,我便又哭了。
信了耶穌接近三十年,竟沒認真讀過《耶利米哀歌》,讀是有讀過,但水過鴨背,轉眼便忘。那天早上因為那首哀歌,我又聽了高銘謙博士在 Youtube 上有關此書的講論。這幾年常有種感覺:過去三十年我都沒信得真,直至近年因社會運動所觸發,對世界固有理解的崩解後,才有能力掌握某些深層的意思,整個信仰的內容像要在人到中年後再重新理解一遍。
警察把維園封得死死的,今晚恐怕也沒法到那邊聚集。這幾天積壓了不少負面情緒,不如想辦法抒解一下,於是邀老婆去大帽山走走。在這城市住了幾十年,怎能沒到過那最高的頂峰呢?旅程中我不用掩飾,把所有心中有聊無聊的事都盡情吐出來,一個下午從荃錦坳上大帽山頂,經鉛礦凹再下城門水塘,身體很累但心情卻舒坦多了。
6 月 5 日,老婆累得不願起床,我卻強拉她回去主日崇拜了,因為下午我約了妹妹談老爸的事,也要歸還那本《王明道文庫》,還有一件心事想看看教會會否為六四禱告,心中畢竟存著一點點僥倖。結果是:大家只為疫情禱告,證道內容也隻字沒提那慘案。疫情、疫情,昨晚禁止悼念活動的理由,正是「預防及控制疾病」。有時內心也不免矛盾,「同心抗疫」四字在前線醫護口中所出,我會信服;但在任何其他地方見到,都覺荒謬,彷彿以此理由任何權力都可名正言順橫行無忌,而大家又會自然配合作它手臂的延伸。
那天下午我又躲在圖書室,把另一本描述王明道下半生的書《又四十年》讀完,我驚訝自己竟然那麼遲才了解他的故事。讀到他的倔強,彷彿找到知音;但為此固執要在牢中渡二十餘年,又覺不值。現正每日上演中的,香港的政治犯如 47 人案那些義士,雖然不都有信仰,但為了公義和信念動輒被判十年八年,歷史根本在重演。只要能活出信、望、愛,似乎是否信基督,也沒所謂了;反之即使信了,又如何?
若論王明道那廿年所受的苦所謂何事,其中一個可能的意義,便是讓後來者如我閱讀他的人生,承先啟後吧。那天主日崇拜一首老歌《古舊十架》,唱到「我一生要背負十字架,此十架可換公義冠冕」,回想少年時所信的對比現在的虛偽,我又哭了。